AMMPE,TAIWAN R.O.C CHAPTER - 世界女記者與女作家協會

人鳥之間 | 姚嘉為


「雀伯」是家中養的鸚哥的洋名中譯,Chirper有「鳴囀者」之意。初來時,無論怎麼逗弄,他都瞪著兩隻大眼,呆頭鵝似的,無趣極了。把這笨鳥架上車,準備送回寵物店換掉,誰知在這緊要關頭,他一鳴驚人的叫了一聲:「雀伯」,保住了在我家的居留權。 當初選他,是看中他長相英武。頭部是純淨極了的淺黃羽毛,兩腮像塗了胭脂般,兩團艷麗的橘紅,怪喜氣的。一對大眼睛像木瓜子兒,剔亮黑透。頭頂上一撮黃羽毛永遠俏皮地豎著,彷彿一根天線,敏銳地反應著他的神經狀態。身子是莊重的深灰色,經他以鳥喙勤加梳理,一逕光鮮服貼,淺灰的腹部年輕而飽滿,與身子等長的淺黃色尾巴拖曳垂地,使他修長了一倍。站在群鳥中,個兒雖小,然氣宇軒昂,像極了穿燕尾服的紳士。

完全沒料到他有語言天份,幾個全憑自由意志學會的中、英文單字,說得人模人樣的,明知他只是學舌,不知含意,還真被唬得心花怒放。他對高頻率的聲音情有獨鍾,某次家人無意間吹著口哨,雀伯循聲轉臉,像被勾了魂似的,兩眼直直地,不由自主地靠攏來,癡迷專注得不得了。幾天後,只見他昂頭挺胸,喉頭灰白的羽毛開閤有致,彎彎的鳥喙間迸出一句字正腔圓的「多雷咪咪」來。此後他歌藝漸嫻熟,從「多雷咪咪」發展到「多雷咪咪,多雷咪」。有人拉小提琴,他在一旁模仿那急弦繁管,彷彿一人扮兩角,說對口相聲;有人彈鋼琴,雀伯就棲在他肩上高聲吹口哨,得意極了。

他頗留心週遭動靜,否則怎學會了某些事件的因果關係?我打開微波爐,剛伸出手去按鍵,耳邊已響起滴滴答答的按鍵聲;晚上用一塊黑布往鳥籠上一罩,充當黑色的天幕,他立時「咕」地一聲收起聒噪,又似乎不太甘心的,趕在我們之前傳出「啪」的關燈聲,好像阿Q在炫耀:「你瞧,我早就知道!」

因為不忍,我們沒有剪短他的翅膀,每天晚飯後便任由他出來飛翔。這才發現,鳥兒有學習規矩的潛力。雀伯不久就摸清了家裡的作息規律,白天他出籠無望,多半默不作聲,一派恬淡知足。到了傍晚,便開始躁動不安。這時刻,我只消望他一眼,他登時就變成熱鍋上的螞蟻,在架子上快速來回橫走,看看沒用,就把他全部的絕活與字彙搬出來一一表演。當我喊道:「吃飯囉!」第一個應聲的不是家人,而是雀伯。他熱烈響應,聲聲催促,成了開飯的鈴聲。

有些規矩他卻老學不來。回籠的時刻,我們對他招手喊話:「雀伯,來!」他颼的一聲,飛到高高的窗台上,像個頑皮小子,歪頭學舌:「雀伯,來,來,來!」硬是不肯下來,直到兒子發現電視遙控器對他有一種奇異的魅力後,才解決了這睡前的拉鋸戰。只見遙控器一舉,像照妖鏡一樣,雀伯立刻自動來歸。這遙控器對雀伯,就像安全毯對幼兒一樣,有一種殊堪玩味的心理依戀。

在人的屋簷下住久了,雀伯有角色認同的問題,不但學說人話,還想吃人飯。有一陣子,他探頭要吃桌上的飯菜,我們對他搖頭皺眉大聲說:「No!」唬得他又驚又跳。卻沒發生作用,鳥為食亡吧,他依然湊過來,邊吃邊喊著:「No!No!」錯把「No」與吃劃上等號。聽見有人說話,快要笑了,也許是空氣中隱隱的聲波震動,把那人胸腔中風爐般的擴張動作,傳進了雀伯耳中,於是人與鳥同聲「哈哈!」此情此景總招來人們驚訝的大笑,雀伯卻一本正經,像機器一樣準確複製著一波又一波的「哈哈」,循環不已。

人有個性,鳥兒亦然。雀伯雖愛停在人們肩膀上,親暱的咬咬耳垂,扯扯頭髮,好奇地探探口袋,卻不容人撫摸他的羽毛,總是作勢要咬那試探的手,他的性格因之有一種拒人千里的冷傲。這也許跟動物自衛的本能有關,但我們不免失望,豢養動物不就為了拍之、撫之、摸之、寵之,撤去人與獸之間的猜忌與籓籬嗎?聽說這是因為快斷奶才買來餵養之故,若是出生數天就親自餵食,人鳥之間就不會那麼隔閡了。聽起來很像人類的發展心理學。

雀伯住在一個外子為他特製的豪華大鳥籠裡,是一般鳥籠的三倍大,放在廚房的落地窗旁,望得見窗外的綠樹藍天。鳥籠裡有個鞦韆架,雀伯常順著繩索溜到架上,一邊搖晃著鞦韆,一邊吹口哨:「多雷咪咪,多雷咪」,等著傍晚出籠時刻的到來,看來頗幸福。

幸福也許就在於幾分錯覺之必要吧!畢竟從小起,就跟人過日子,受限於經驗,錯覺房子是他的宇宙,我們是他的親人。在這天地裡什麼也不缺,有吃有喝,也無風雨也無晴,甚至有社交生活:吹聲口哨,有人應和,說聲人語,有人回答,夫復何求?

雀伯或曾不經意瞥見綠樹藍天中自由飛翔的鳥兒,若他具有人的智慧,也許會因羨慕而生自憐,因自憐而生苦悶,精神抑鬱便是這樣開始的吧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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